对我们家人来说，编《全集》是一件揭伤疤的痛苦的事情。
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在胜利已经到来之际死去。
其实是本该想到的，他已有心脏病、高血压、脑血管硬化、长期失眠等症，一直住在河南林县的医院里。而我们，居然以为这些很快就会过去，等到形势好转，他就会忙碌起来，振奋起来，所有的疾病也就不算什么了。我们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，哪里体味得到一个病人、一个被“软禁”在外地的医院里的人的心情呢。
他突然执意要到安阳去治牙。招待所里客人很少，他住在一层最里边的最安静的一间房里。在安阳的姑姑想让她的儿子陪他，他却不要。没想到在这几天里得知了“四人帮”要倒台的消息，兴奋得不能自已。也许是服了安眠药以后又吸烟，点着了被褥窒息而死，更可能是他过分激动而心脏异常，对于烫手的烟头已经做不出反应了。
我们一起去看了他住过的房间，被、褥都扔在地下，海绵垫上有一个黑色的人形的坑，走廊里有烟味。
后来惊见他的尸体，双手焦黑，胸前、腿上有大片的表皮脱落……我伸手摸他的脑门、他的胳膊，凉的，不太硬。他知道我在抚摸他吗？
所幸他的表情似乎平静，就像睡着了。所以我想他也许没有挣扎，没有感到痛苦就去了，或者烧灼的痛苦对他没有什么，他的内心只感到终于放下了什么。
为了他的猝死，为了没有听见他可能发出过的呼救，我们每个人都不能不自责。我总希望时光倒流，让22岁的我再懂点事，倾听到他的呼唤。
然而时光不再，我只能珍惜地拾起出版社给我的这个机会，作为对我的过失的弥补。
人人都说能够出全集是为父亲作的一件好事，可是我却常常怀疑这个说法。父亲是否愿意这样赤裸裸地把自己坦露于世人面前？是否愿意这样把发表过的和未发表的、定稿的和未定稿的、完成和未完成的作品全盘托出？是否愿意把写给自己的日记笔记、真诚地乃至违心地写成的检查交代公之于众呢？
但有一个信念始终支撑着我，那就是希望对得起父亲一步一个脚印走完的一生，又对得起历史。
父亲的价值，也许就在于真诚，他的热情是真诚的，他的愚蠢也是真诚的。他以心血洒在他走过的道路上，不管这条道路在后人看来是否正确，是否愚蠢，是否值得。他以真诚写下他的一生，不管他曾经多么困惑，多么尴尬，多么糊涂可笑。这种真实，应该披露给世人，让人们有所思想。也许这个全集所呈现的郭小川，有异于过去的作品留给人们的形象，但正因为他更丰满更真实，才更加珍贵。
他的道路不仅是他一个人的道路，而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这个时代。所以，我终于觉得出版他的全集是一件好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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